蝴蝶的初戀

[紅蝴蝶]

一九九四年，夏
我還是躺在他的大腿上。他不是那種有健碩身材的男人，沒有強壯的大腿給情人依偎。個子小小，臉上輪廓鮮明。不過，我還是喜歡躺在他的大腿上，因為他是我的男人。
「累嗎？」他問道，大概是他累了，我知道是的，卻沒有坐起來，我太喜歡躺在他的大腿上了。
「不。」我說道，「只是想躺在你的大腿上。」
「我太瘦了。」
「不，算不上吧。」
他微笑了，伸出手去拿起臺上的雜果賓治，啜了一口。我一直呆呆的望著他。「口渴嗎？」
我搖搖頭，還是那樣呆呆的望著他。
他又啜了一口。「我有事要告訴你。」他一邊說，我一邊看著他的咀唇，我想：我給迷住了。「過了暑假，我要回加拿大去。」
我當沒有聽過他所說的話，每天都跟他在一起，跟平日一樣。有時在他家裡睡，醒了就跟他到處去玩；有時回自己家裡，醒了就打電話給他，相約到外面去。整整一個暑假都是這樣，過得可算快活。
八月最後一個星期日，那天我在自己家裡。
睡醒了，看了看床邊的鬧鐘。十一點了嗎？他還沒有睡醒嗎？還是跟平日一樣，打電話給他好了。
「喂？」
「睡醒了嗎？」
「大清早就醒了。」
「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？」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，我接著說道，「算了吧，今天到哪裡去？」
「今天… 不可以去玩了。」他的語氣嚴肅起來，我知道，他要說一些我不想聽的。「一會兒，先跟爸爸媽媽吃午飯，之後要去機場了。不是跟你說過嗎？今天下午，我知道你有課要上，對嗎？」
我的咀巴抖起來，說不出一句話，每一個字都鯁在我的喉嚨裡。我知道，要是我勉強說一句，我一定哭起來，我不想對他哭。
空間，時間都停上了。
「你不用來送我，我明白的。」
終於，成功說了兩個字。「Flight number?」
「好吧。」他還是告訴我了。「不過，如果你趕時間，就不要勉強了。」
我沒有再說話。我感覺到眼淚已經靜靜的流下來，就連「再見」也沒有說，掛了線。在他跟前，我永遠都是那麼開朗，笑得開開心心的，我要他記得的也只有這張臉。
我洗過澡，穿上了他最喜歡的襯衫，拿起了他買我的皮包，放了一份小小的禮物進去。那是一串銀手鏈，刻上了我跟他的英文名。其實，很久以前就準備好了，他說要走，我又怎麼會不放在心上。
大概兩個多小時之後，我來到了機場，當時香港的機場還是啟德。
他總是那麼突出，遠遠看過去，就已經看見他，還有團團圍住他的家人和朋友。我開始有點擔心，擔心我會哭起來。他的家人都知道我跟他的關係，也就沒什麼大不了，但是他的朋友應該都不知道，我不想給他添麻煩，讓人家指指點點的。我告訴自己，「愛他，就不要哭。」
「嗨！」最後還是他先發現我。「不是告訴了你不要趕來嗎？你的課什麼時候開始？」
「沒關係。」我擠上了笑臉，大概見不得可愛吧。「這個是給你的。」
「什麼來的？」
「你猜。」
他笑了笑，說道，「一會兒我就會知道。」
「唔。」我呆呆的望著他的眼睛，他的臉，他的咀唇。「保重。」
「知道。」他用力的點一點頭。「跟我拍一個照。」
「不。」我微微的搖著頭，「你知道我是不拍照的。」
他猛然轉過身來，一把擁抱著我。「就這一次，為我拍一個，一個。」
我還是搖著頭，眼淚要湧出來了，臉上卻還掛了個微笑。我知道，要走啦。
我做了一個咀形，說了「掰掰」，鬆開了他的手，向機場的門口走去。
「就這一次！就這一次！就這一次！」他開始放聲的叫起來，聲音有點抖，有點沙啞，他也哭了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一邊走，一邊說，可是他不會聽到。
我趕上了計程車，哭哭啼啼的說了我要去的地方。那個司機可算是我見過最尷尬的司機了！要是這個哭哭啼啼的是個女的，他還可以給人家一片衛生紙，或者說一些安撫她的話；現在卻是個男的，怎麼辦？
我到了上課的地方，一所美術設計學校，遅了二十分鐘。
我走進了課室，老師跟同學都在圍著一個大盒子。「今天畫的是包裹。」老師說著，留意到我那得紅紅的眼，「你沒事嗎？」
我點點頭。從前跟他一起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，他都會鼓勵我準時上課，用心的畫畫。「你畫得很好，我就是喜歡你的畫。」

一九九零年，夏
一個星期，我會到補習班兩次。我的成績不算差，不過上補習班就像潮流一樣，每個學生都會去，就跟同學去了。
每一次，我都是最早到的一個。我會在課室門口放下我的書包，當是排一個位，然後就會到小賣店買一點吃的，找一個靜一點的地方，作家課，溫習。到時間差不多了，就去會合我的同學，一起上課。
他跟我就是在這裡認識的。
那一天，他跟我一樣到那裡上課，那是我第一次見他。他跟我一樣，穿著校服，還是同一間中學的。
「嗨。」他走到我前面。
我只是點點頭，沒有打算跟他說話。
「你跟我是同校的。」他說著，指了一下我的校章。我想，這個人大概也是想我幫他排隊吧，說這說那的，真麻煩！
「這樣吧，由下次開始，你排一次，我排一次，就不用每一次都要一放學就來排隊了。」
我點點頭。
他笑了一個，就走開了，到後面排隊。
他給我的感覺立即改變了一點。
到了一下次上補習班，我跟平日一樣，才放學就到補習班的課室門外排隊。誰知，那裡已經放了一個書包，我有點不高興，就像我的寶座給搶走了。我放下了自己的書包，跟平日一樣去買東西吃。
他正正出現在小賣店那裡。
「嗨，這麼早呀？不是說好了我先排嗎？」
「沒關係，我習慣了。」
「也好，可以一起做家課。」
我只是勉強的微笑點頭，就垂下頭來，開始做家課。
「你這個是奶茶嗎？」
「唔？」
「喝太多不好的。」
「哦。」
「你每一次都會到這裡買東西吃嗎？」
「唔。」
「那麼…」
我真的受不了，他說話太多了。「我還有許多家課，你可以靜下來嗎？」
你就像小孩子給人家罵了，立即靜下來。其實，滿可愛的。
就這樣，我們開始了這個排隊計劃。過了好幾個星期，他突然嚴肅起來，跟我說道，「今天… 可以跟你一起坐嗎？」
我還是點點頭，微微一笑。這是第一次，有一個男生這樣問我。
他笑得很燦爛，很雀躍。
那一天的課上完了，我開始收拾我的文具。他說，「你要回家吃飯的？還是在外面吃的？」
「外面。」
「太好了，我也是。我們一起吃晚飯好嗎？」
我點點頭，當時還有一點不願意，這個小朋友真的有點麻煩。
我們到了一家小型的食店去，才點了菜，他就開始說話。
「你喜歡到特別的地方吃飯嗎？」
「有時候。」
「跟好朋友一起的時候，我會想到一些比較特別的地方吃；但是一個人的話，就沒關係，吃什麼都可以。呀，你住在香港那邊，還是九龍呀？」
「九龍。」
「我沒有兄弟姊妹的，你呢？」
「我也沒有。」
說著說著，菜來了。太好了，可以吃東西了，不用再跟他說話了。
我才拿起筷子，他卻又開始說話了。我不習慣一邊吃，一邊說，也就放下了筷子。
「我才剛剛考到了駕駛執照，你會去考嗎？」
「不，我不喜歡機械的。」
「什麼？不喜歡機械？」
「對，我不喜歡用金屬造的東西。」我有一點生氣。這個人說話又多，說的又沒有什麼趣味，真討厭。
「怎麼會？男生都喜歡車的。」
「男生一定要喜歡車的嗎？」
「正常都會。」
「那麼我不正常。」說著，我站了起來。「我不吃了。」說完了，我就走了。
第一次跟他吃飯，就這樣吃完了。
又過了一個星期，又到了上補習班的時間，他的書包已經到了。我跟平日一樣，放下了書包就去小賣店。他一個人靜靜的坐在一邊，沒有跟我打招呼，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，就是點一下頭也沒有，我想就連望一眼都沒有。
太好啦，我可以安靜的做家課了。
上課的時間到了，我們跟平日一樣去上課，他還坐在我身旁，但是卻沒有跟我說過話。
一直到放學，不同了。他不同了，我也不同了，生命在這裡改變。
我正在收拾文具。他突然站起來，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，慢慢的把臉靠近，我的手肘還剛巧踫到他的… 敏感位置！最大的問題是，我發現，他有反應。
「跟我一起吃飯好嗎？」
我抬起頭看了他一下，他的樣子怎麼了？跟平日不一樣的？他的輪廓很可愛，我突然有一個想法，很想親他一下。我的臉開始紅了，我立即垂下頭來，說道，「好。」
「我們去吃一些特別一點的，好嗎？」
「唔。」我不敢抬起頭，我知道我的臉紅得很，但是我在傻笑。
之後，我們不只在補習班見面，還會在學校見面，一起吃午飯，放學了就一起走，他會先送我，然後自己才回去。回到家裡還會打電話給對方，一整晚不睡的聊天，有時候我也懷疑，有沒有這麼多東西聊。掛了線，又會一起吃早點，真是忙得不可開交。不用上課的日子又會一起外出，看電影，唱卡拉OK，就是沒有節目也可以在咖啡店對坐一天。
還記得，有一次在街上無聊的逛著。突然，他大叫道，「你看，對面的那間店，好特別啊！」
「有什麼特別？」
「來，過去看看。」
當我們走到馬路的中間，他突然拉著我的手，說道，「車來了，還慢吞吞的。」
過了馬路，他也沒有放開手，握得緊緊的。
我一邊笑，一邊說道，「先生，你知道自己拉著我的手嗎？」
「知道。」他一臉自信，這是我最喜歡的。
跟他一起也有許多的巧合。中五的時候，跟他一起去考會考。他諗理科，我諗文科，只有主科會一起考。十三萬的考生會分配到數百個試埸應考，而我跟他的主科卻完部安排在相同的試場。他一知道，就開心的叫起來。其實，就是不用考試的日子，我們也會一起溫習，到高考的時候，這個巧合還再次出現呢！
記得考中文科的那一天，我先跟他一起吃早餐，然後到試場去溫習。
我的中文一直都好差，他比我好多了。
見我在用功，他突然唱起歌來！
本來，我是應該專心點，不去理會他，不過我還是轉偷偷的望了他幾遍。
「怎麼樣？喜歡嗎？」
心裡面的一句是「好喜歡」，說出口的卻是「救命呀，你知道什麼叫噪音嗎？」
他板起了臉，真的是小孩子。「不唱啦。」
「哎呀，發脾氣了。」我把頭靠近他的肩，輕輕的依偎著。「不要氣我好嗎？」
他沒有回答，只是張開他的手臂，抱著我的肩。我閉上眼睛，他又開始唱了，他唱得不太好，不過我很喜歡。

二零零三年，冬
他了之後，我沒有跟他通估，也沒有通電話。我開始過自己的生活，開始了新的感情，也受到了新的傷害。但是對他的記憶，還是那樣的清楚。
這天，我陪朋友到HMV買CD。我這個朋友的口味可算是非常特別，我自問沒有那麼高的情操去欣賞，於是他看他的，我看我的。
看著看著，來到了一些我喜歡的CD前面，也就隨便拿起一些看看。
那時候，不知怎的，有點特別的感覺，很溫暖，很熟識，很近。
我抬起頭來。同一時間，面對著我，手上拿著CD的一位男生，也抬起頭來，望向我。
他跟我相距還不夠六尺。
我看著他，他也看著我，店裡的其他人好像都消失了。
直到有一個女人，向他走過去，一手拉著他，說道，「看什麼啦？哎，這個有什麼好聽呀，這麼老舊的歌！走吧！」
「好。」他說著，再望了我一遍。
我微微一笑，繼續看我手上的CD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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